近日，拼多多与博彩平台一起登上了热搜，“支付黑产”再次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露了它和背后勾结的网络博彩业。

粗略估计，盘踞在东南亚的博彩平台规模已经高达上百亿，不仅养肥了数十万从业者，也催生了支付黑产江湖，支付宝、微信支付、云闪付、美团支付等大大小小的第三方支付机构都未能幸免被其利用过。

以“第三方支付接口”为搜索关键词，发现虽然经过有关部门严厉打击，大量相关QQ群里黑产从业者的身影依然活跃。据从业者介绍，网络博彩黑产的产业链一应俱全，包括支付渠道、企业资料、码商、接口搭建等，在支付渠道方面，他们宣称能解决支付宝H5、微信H5、云闪付等方式，而兜售企业支付宝四件套（营业执照、身份证、银行卡、U盾）资料则从1000元到3000元不等。

活跃的地下黑产，离不开支付通道这关键一环，它们通过各种狡猾手段绕过监管完成洗钱，源源不断地给境外网络博彩平台输送“客户”和资金。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们能否被监管者彻底严防死守？这场猫鼠游戏，最终将走向何方？

拼多多被“利用”

5月26日，据自媒体差评报道，有网友留言称，在赌博APP上充值时，居然跳出了拼多多的微信收款二维码，付款完成后在拼多多APP里却看不到任何订单信息。在该网友提供的付款截图里，钱转到了“拼多多平台商户”里，订单编号、交易单号、商户单号一应俱全。

据其称，这种情况是最近两三个月才大量出现的，广泛用于市面上各大博彩盘口和网络赌博APP。换言之，拼多多被博彩网站利用了支付通道。

事情很快引起轩然大波，5月27日，拼多多公司表示，“此为彻头彻尾的虚假不实文章”，称已对公司造成极大商誉损失，向差评索赔1000万元人民币，诉讼所得将全部捐助给打击禁限售和网络灰黑产的公益事业。

对此，差评则回应称，“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我们成功充值甚至还玩了两把，发现事情了你们就抓紧时间加大力度监管抓坏人就行了啊，起诉我们干嘛啊。违法的是这些博彩，拼多多作为平台有监督之责。”

拼多多方面虽然竭力否认被境外博彩网站利用了其接入的支付通道，但有支付业内人士透露，拼多多里的商家成为黑产支付渠道已经是行业公开的秘密，从去年四季度开始大规模盛行。

拼多多方面人士表示，拼多多一直在打击黑产，差评一文揭露的所谓沦为赌博洗钱通道的商铺，在文章发布之前就被封禁了。因为拼多多没有自己的支付通道，只能通过主要的互联网支付通道如微信、支付宝完成交易，一旦这些支付通道会反馈可疑数据，拼多多会第一时间冻结店铺、下架商品并且向有关部门报送相关线索，并且拼多多一直在打击禁限售商品。但这些不良商铺混杂在正常交易中，一看到店铺上线就封掉也不太可能。至于上述官司的进展，该人士表示目前还不方便对外透露。

拼多多公司风控相关负责人此前介绍说，涉嫌博彩洗钱类违法交易主要希望突破的是支付通道，所以会在目前所有电商平台“布码”，希望混迹正常交易之中。而对于所有电商平台来说，判断难点在于需将其从正常电商交易中进行剥离甄别，主要甄别依据来自于支付机构的风控数据。

该风控负责人称，抽取蚂蚁金服转发至拼多多公司的风控关注邮件，单日此类商家通过支付宝二维码发生可疑性交易的金额从2019年4月12日至2019年4月17日呈现逐次下降趋势，从最高日的94万元/日下降至60万元/日。与差评文中所言的“预估这块业务在拼多多的日GMV（成交额）达到五亿元……”相差六七百倍。

拼多多上述表态间接承认黑产曾用假商铺借道其接入的支付通道，但随后拼多多和第三方支付公司及时发现和封禁了相关账号。

黑产支付通道贩子李葵透露，黑产业界从去年末起利用拼多多接入的支付通道就已经很火，因为走这个通道成功率最高，跑量成功率高达80%。

而自从那篇自媒体文章刷屏以来，李葵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但对于黑产来说，拼多多渠道也有局限性，不太稳定、额度也不大，而且并不是最主要的通道，更多博彩平台采用的规避风控的手段是，控制单笔金额在风控范围内，出金时间不要到凌晨12点。

黑产江湖

黑产跟网络博彩是“天生一对”。

盘踞在东南亚的网络博彩平台利用婚介网站诱骗受害者参与网络赌博，并让其倾家荡产，这种套路被称为“杀猪盘”。

2018年被“网恋女友”以投资为由头诱导加入了一个“恒发娱乐”的赌博平台后，范鲤陆续投入了8万元，其中4万元通过美团支付转账，其余的转账方式有微信、支付宝、银行等。起初他也很怀疑，却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打消了疑虑。直到有一天，这名“女友”消失不见，而他的金钱也随之无从追寻。

国内庞大的“杀猪盘”受害者群体的对面，是东南亚博彩公司的快速膨胀，这些博彩公司的老板和员工竟然也绝大多数是中国人，据不完全统计，30万中国人以此为生计。菲律宾一家博彩公司的HR马非表示，老板是福建人，招聘要求仅为会电脑基本操作，打字一分钟30个，该公司目前十分缺人，还在大量招聘中。而马非本人对赌博轻车熟路，上大专时玩网贷、博彩欠了30万，19岁那年被逼来了菲律宾，入了坑之后，他转而把更多人拉入坑里。三年过去，他还了债，毫不以此为耻，称“最难的是自己心理那关”。

将受害者们的钱输送到马非们所在的网络博彩平台的，正是被黑产们利用的支付通道，不仅是拼多多平台，黑产利用其他支付通道也很猖獗。

在QQ上，黑产是一个相当活跃的地下产业，充斥着各种“黑话”和暗语，比如，BC（博彩），SSC（时时彩），QP（棋牌游戏），JR（金融盘），WH（外汇）。拼多多则被“PDD”代替。

来源：支付黑产从业者QQ群截图

支付接口贩子永尾说，目前“支付宝和微信业务都不敢跑了，因为风控太严，冻结严重，客诉情况很多”。

他强烈推荐的是网银和银联快捷，声称“稳定可靠，走的是内部人员专属通道”，费率为网银0.8%，银联快捷1.2%。其中，网银单笔限额5-20万，快捷单笔5万足够供应，充值量日无上限。

永尾提到，除了支付宝、微信，第三方有多家平台，例如融宝、摩宝、开联通、易支付等。支付宝、微信费率较高，原生分别是2.9%、2.8%，非原生支付宝为2.2%。

这些第三方支付都有着层层风控措施，黑产是如何绕开并利用到的呢？业内风控人士青峰表示，梳理黑产链条可以发现，黑产从业者会主动找到银行、支付机构，由后者提供资金转移渠道。支付是交易的一个环节，博彩、网络诈骗盘、金融盘，首先要完成资金进入，根据银行、支付机构的准入要求，拿商铺资料入网，作入金端，通过支付宝、微信、银行等渠道把钱骗进来；第二步把钱洗出去，转账、伪造交易场景，完成资金转移，通过一轮或两轮清洗，将钱落袋为安。

一些小型第三方支付公司在这一链条里涉足颇深，甚至有意无意间放任不管。对此，青峰表示，银行已经收紧了通道，支付公司迫于生存压力不得不接这类业务，因为手续费比较高，1%～3%左右，贡献利润达到70%～80%，而普通业务的费率是千一到千三，相差巨大。在微信支付、支付宝占据了绝大部分第三方支付市场份额的情况下，如果不想办法增收，小型第三方支付平台会活得很艰难。

青峰说，这也是整个支付行业口碑不好的原因。他建议，支付机构排查黑产可以通过三步走：第一步，对于来路不明的资金，涉嫌洗钱行为的账户，首先冻结；第二步，资金延迟结算，必须提供交易证明，看交易清单跟资金往来是否一致；第三步，报案，上报证据进入数据库。

在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亚看来，黑产链大多是通过内部人士获取渠道，包装之后收单，将游戏、赌博平台充值方式跳转到正常商家、公司，从而偷天换日。这些交易通常都有异常的特征：比如在半夜进行，或是世界杯球赛期间，或是频繁大额交易。对于成千上万的类似交易账号，如果逐一核查、逐一筛选的话，肯定能发现问题。对于第三方支付或者聚合支付机构而言，即使没有技术手段，判断也相对容易，因为在做相应接口接入的时候，从利润丰厚的手续费率就能知晓端倪了。

“支付黑产之所以活跃，一方面是监管部门的筛查难，另一方面在于第三方支付机构把这块业务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盈利点，除了微信、支付宝，很多第三方支付机构其实生存压力是非常大的，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来规避相应的一些检查。”李亚表示。

猫鼠游戏

网络博彩逍遥海外，黑产猖獗，第三方支付行业该如何承担责任，斩断其中的链条？

今年3月，中国人民银行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支付结算管理防范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有关事项的通知》（以下简称“85号文”），要求进一步加强支付监管，防范电信网络诈骗。该《通知》内容主要涉及六大方面：健全紧急止付和快速冻结机制、加强账户实名制管理、加强转账管理、强化特约商户与受理终端管理、广泛宣传教育、落实责任追究机制等。

在遏制线上黑产通道方面，85号文第十三条明确规定，不得直接或变相为互联网赌博、色情平台、非法外汇投资等非法交易提供支付结算服务。此外，还加强了账户实名制管理，以及特约商户和POS终端的管理，在反洗钱和盗刷方面发力。

中央财经大学金融法研究所所长黄震介绍说，监管机构对第三方支付核查趋严：一是所有账户的大额支付要走银行账户，二是第三方支付的所有支付信息要经由清算机构汇集归总，三是所有支付数据将被央行反洗钱和反恐怖融资等机构进行监测。按照85号文的要求，从6月1日开始，支付机构应该严格执行相关要求，加大检查力度。

在第三方支付市场占据了大部分市场份额的两大巨头支付宝、微信支付可谓如履薄冰，面对庞大的交易量，在85号文出台前，就采取了多项风控措施。

支付宝方面人士表示，支付宝平台上每天有上亿笔交易，支付宝不为任何虚拟货币交易或赌博网站提供服务，并会对重点网站建立巡查制度。一旦发现可疑交易，或者接到用户举报，将第一时间采取措施。对已查实涉嫌虚拟货币交易或赌博的账户，也将进行相应的处罚。早在2004年，支付宝就自主研发了智能实时风控系统，期间不断优化升级，目前已是第五代（AlphaRisk）。

微信支付方面人士回应，接入微信支付平台的商户不得直接或变相从事互联网赌博、色情平台，互联网销售彩票平台，非法外汇、贵金属投资交易平台，非法证券期货类交易平台，代币发行融资及虚拟货币交易平台。微信安全团队建立了支付风控模型，基于用户支付报障的安全大数据，从支付行为异常、资金异常、等多维度进行综合判断，对异常支付进行支付行为和支付帐号两方面多层面的提醒和拦截，并不断优化体验。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9月起至2017年底，聚投诉平台上依然有近万名网友投诉，称被涉黄涉赌APP骗钱，涉及收款商户300多家，第三方支付是其中相关商户的收款通道。

更大风险来自转账。从接触到的数名“杀猪盘”受害者了解到，较大金额还是通过银联转账。而骗子会通过不断更换账号、将大额资金分拆多笔金额等方法，将资金化整为零、避过监管。

即使是号称史上最严格的反黑产监管措施85号文，具体实施起来仍然难度不小。一名黑产从业者表示，“都说85号文6月执行，日子不好过”，但他仍然继续从事这个行业，能用的通道仍然在用。

面对金钱的诱惑，黑产有极大动力研究支付通道的漏洞，在被拦截和查封前完成交易。

李亚律师表示，黑产给第三方支付的手续费有时高达10%，这部分业务可以说是支付机构最赚钱的业务。从监管的角度上来说，海量数据中存在部分博彩业务，的确会存在监管漏洞问题，但是从源头来说，博彩业务是收单机构、支付机构、清算机构或聚合支付等机构心知肚明的业务模式。所以，加强对支付公司的综合管理、完善预警机制是关键。

这场“猫抓老鼠”的游戏远未结束。

（范鲤、李葵、永尾、马非、青峰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