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9号文时代漫谈丨民营银行十年生死局
作者 / Eva李登群(新媒体“一颗回形针”主理人)
"不做自营是等'死',做自营是找'死'?"——一位从业者如此形容民营银行的两难困境。
虽显夸张,但这句话道出了过去十年间,中国大多数民营银行与助贷平台之间复杂关系的本质。这是一场关于生存的博弈,一方是手握牌照却先天不足的"正规军",另一方是野性生长却掌握流量命脉的"先锋队"。
01 同源分流:时代孕育的孪生体
相同的目标,不同的起点,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
助贷平台,在今天看来是一个成熟的业态,但其出身却颇为"草根"。在2015年之前,它们大多不叫"助贷",本质上是点对点的民间借贷。
这部分机构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P2P平台转型的资产端,另一批则是金融加科技背景的新贵下海的产物。他们瞄准传统金融机构难以覆盖的长尾客户,在找到稳定的金融机构资金之前,游走在金融的边缘地带。
值得注意的是,它们最初找到的合作机构并非民营银行——后者当时还未成气候。它们的首批合作伙伴是消费金融公司、信托机构,以及如包商银行、哈尔滨银行等一批早期积极探索互联网业务的城商行。
民营银行的诞生,始于一场自上而下的金融改革。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允许民间资本依法发起设立中小型银行等金融机构"。随后四年间,19家民营银行分三批获批成立,成为中国金融体系的新生力量。
这批银行从出生就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成立于经济新常态时期,GDP增速从高速转向中高速。它们被明确赋予普惠金融使命,核心服务对象正是传统金融机构难以覆盖的小微企业和长尾客户。
"一行一店"的监管模式,意味着民营银行失去了传统银行赖以生存的物理网点优势。服务客群的"小额分散"特性,又注定其资产积累速度缓慢,难以快速形成规模效应。
使命崇高,但基因受限。这种先天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线上化的必然选择。
02 路径依赖:从"蜜月共生"到"能力空心化"
面对线上化的必然选择和民营股东强烈的盈利压力,民营银行很快找到了"捷径"——与助贷平台合作。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结合。
助贷平台凭借流量与技术优势,为民营银行解决了获客与风控难题;而民营银行则提供了合规的资金来源与金融牌照。
在合作的蜜月期,双方形成了经典的"流量-资金-技术"铁三角模式。助贷平台作为民营银行的"外部渠道和技术部门",而民营银行则成为助贷平台的"资金批发方和合规外壳"。
这种合作模式看似完美,却让大多数民营银行陷入了"依附式增长"的陷阱。
获客能力被平台流量替代,风控能力被平台模型替代,运营能力被平台系统替代。最终,民营银行退化为纯粹的"资金处理中心",其最核心的信用风险定价能力在不断外包中持续弱化。
这种模式导致了民营银行的"能力空心化"。银行最核心的信用风险定价能力在合作中被不断弱化,最终丧失了发展自主权。
03 危局显现:依赖陷阱与"死亡三角"
这种高效的合作背后,却埋下了致命的隐患。绝大多数民营银行陷入了"依赖陷阱",未能利用合作窗口期建立起自主的获客、风控与运营能力。当市场环境骤变,危局便骤然显现。
"国家队"入场,竞争优势丧失
城商行、农商行等"国家队"大举进入助贷资金市场,使得民营银行在竞争中败下阵来。
资金成本优势丧失:城商行、农商行,尤其是那些拥有深厚本地存款基础的,其资金成本远低于主要依赖同业存款和线上高息存款的民营银行。
资金规模优势丧失:除网商和微众外,大部分民营银行注册资本金在20亿左右,可提供资金规模在200-300亿之间,在经过初期的快速扩张之后,所能提供的新增规模远不如城农商行充足。
价格和规模的双重劣势,使得助贷平台将最优质的客群优先导流给这些合作更稳定的大银行。民营银行能分到的,往往是经过层层筛选后的次优客群,甚至是高定价、高风险客群。
合作模式的风险传导
兜底模式:哪怕资金压到了成本价,也基本无法获得稳定资产,而且还要承担作为通道的兜底方违约风险。
分润模式:基本也是平台在做实质风控,民营银行看起来有了更好的表面收入,却也承担了表内的不良或平台风控模型失灵的风险。
自营困局的恶性循环
合作模式的风险传导与"国家队"的竞争挤压,进一步加剧了民营银行自营转型的难度,使其陷入基于理性计算的沉沦。
- 民营资本投入巨资,对盈利速度和规模有强烈诉求,难以忍受传统银行漫长的培育期。这种压力直接传导至管理团队,追求短期规模扩张成为管理团队最直接的选择。
- 在考核指挥棒的导向下,自营业务所需的长期投入——如自营风控系统建设、自主获客渠道培育、核心技术团队搭建等——均面临资源分配严重不足的问题。
- 更严峻的是人才困境。对于互联网金融所急需的流量、风险、运营和科技等专业人才,要么去了更为灵活和高薪的助贷平台,要么留在更稳定的国家队金融体系。
- "一行一店"网点限制,既导致存款吸收困难也锁死了线下获客的路径。
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没有钱去获取好的流量,导致风险和转化起不来;风险和转化起不来,导致流量机构给过来的客户质量更差;更差的风险表现导致团队的绩效和利润受损,更不敢加大自营投入。
过去的流量-资金-技术铁三角,变成了现在的流量-风险-科技的死亡三角。
04 监管转向:从"包容"到"规范"的十年演进
过去十年,互联网贷款监管政策的演进,始终主导着民营银行与助贷平台的关系。
从2014-2016年的萌芽与共生期,到2017-2019年的狂飙与规整期,再到2020-2022年的监管强化期,政策始终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演进:所有的风险最终必须由持牌金融机构负责。
- 2020年《商业银行互联网贷款管理暂行办法》出台,首次对业务范围、风控要求、合作机构管理等进行了系统性规范。
- 2021年《关于进一步规范商业银行互联网贷款业务的通知》,则对联合贷款提出更严格要求,设定了合作方出资比例、集中度等指标。
- 2024年更是转折点。金融监管总局针对三类银行下发新规,首次系统性地提出提升"五自主"能力:数据获取、合同签订、授信审批、资金发放、品牌管理。
- 2025年助贷新规正式施行,走向"名单制"透明化管理,商业银行总行需对平台和增信机构实行名单制管理,并对外披露,不得与名单外机构合作。
05 命运分化:两条不同的出路
在严苛的监管与市场洗牌下,民营银行走向了不同的命运轨迹。
生态垄断是微众银行和网商银行独有的路径。凭借腾讯、阿里的超级流量和数据生态,它们已发展成为庞大的数字金融帝国,与其他民营银行已不在一个维度竞争,这是其他民营银行不可复制的路径。
国有化接管成为对陷入严重困境银行的最彻底解决方案。2024年新安银行和裕民银行先后由民营转为国资控股,标志着当民营资本无法有效驾驭金融风险时,国资承担起最终"稳定器"的角色。
锡商银行虽未完全国有化,但原国联财务公司董事长李军出任该行党委书记,释放出强烈的地方国资深度介入的信号。
06 启示:金融的本质回归
这场持续十年的试验,给中国金融改革留下了深刻的启示:
第一,金融牌照不等于金融能力。有了入场券,不代表就能在赛场中胜出。
第二,科技赋能不能替代风控本质。再先进的技术,也不能改变风险管理的核心地位。
第三,短期利益与长期生存难以兼顾。在"现在死"与"未来死"之间,大多数机构选择了延缓当下的痛苦,却不得不面对更严峻的未来。
第四,纯粹的"民营"概念在金融领域需要重新审视。金融业的高风险性和强外部性,决定了其不能完全由追求短期回报的民间资本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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